风是春天的姐妹。大凡春天一落脚,风儿便笑嘻嘻地尾随而至。风羞答答地敲我的窗,不厌其烦。我撩起窗帘向外张望,果真看见她欢快地四处乱撞,东躲西藏。她认识路径,她熟悉故乡村口的参天白杨树,庄稼地里纵横交错的垄沟,路旁山包一样的柴火垛。她捎来了故乡亲人的消息。
这么多年来,我一直固执地认为,人是生活在风里的。在十几岁那年,我离开家到外地上学,外婆天不亮就起来给我准备路上吃的东西。那是一个清冷秋天的黎明,天黑乎乎的,风在满山遍野地跑,到处都能嗅到风的严肃味道。外婆就在这风里一次次进进出出,为我打点行装。我隐约看到她的身体在萧瑟的秋风里发抖,像冷雨里飘零的树叶。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,她在我的床头走来走去,我想她是不忍心叫醒我,但又怕误了火车。我知道她也舍不得让我走,我从小就跟着她长大,一旦离开,最少半年见不到。我真不知道离开她的日子怎么过。等我吃过东西,她就用小推车推着行李到公路上送我。她抗不住风了,颤颤巍巍。我想,外婆是老了,所以风才吹进了她的身体里。一个人从生下来就不得不接受风吹,先是吹成了少年,而后吹成了中年,再后来吹走了黑发留下了白发,一直把人吹到另一个世界里去。我的外公就是在这一年被风吹到另一个世界里去的。我常想,也许是因为外公喜欢搬个马扎在大街上坐,那儿风大,所以才会被风吹走的。如果他不那么喜欢在风里坐,也许他就不会那么快被风吹走。
离开家以后,我生活在异乡的风里,但我想不出外婆在家乡吹的风和我在几千里外吹的风是否是一样的;我也想不出我的外公在另一个世界还受不受风吹。我努力地想了,却没有找到答案。
自从我走后,外婆就像外公一样,携个马扎坐在街上的风里,向着公路的方向张望,一直望到脖子发酸。我知道她这是在盼我回来。她就这么一直望了一年,才在又一个肃杀秋风里看见了我,但她一直坚持说她那是在做梦。
我小的时候很顽皮,喜欢追旋风。看到旋风一起,就迅速地追,拼命地追,决不放跑它,任凭它旋起的黄沙迷了我的眼睛。有时一直追到绿油油的庄稼地里,那旋风就地打个滚儿,变戏法儿般地消失在一片翠绿中。回家我跟外婆讲,她就坚决不让我再追,说旋风都是小鬼变的,每一个旋风里都住着一个小鬼,只是我们的肉眼看不见罢了。只要旋风不招惹你,你就绕着走,千万不能招惹它;万一它冲着你来了,你就骂它;骂它不管用你就用唾沫吐它,它就会逃走。有好几次我吐它它也不跑,我就不再相信她的话了。所以后来一见到旋风,还是穷追不舍。我追着旋风,风就把我吹成大人了。
如今外婆已经80多岁了,她仍顽强地立在风里,等着我回家看她。只是风吹弯了她的背,再也直不起来。
我相信,有朝一日,风儿也会把我吹成外婆的模样。你我都一样,我们生活在风里,我们没有办法改变风的属性,所以我们有时很悲哀;我们没办法改变风的属性,所以我们珍惜时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