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龙江 吴宝三
13岁那年夏天,香瓜刚刚开园,家人从外面跑进门来,兴冲冲地告诉我“中了”,我考取了铁力县中学。在大街上看发榜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,街坊邻居纷纷过来道贺。我依然想着瓜园地头我的蝈蝈们。时为1957年。
背着极为简单的行李,拎个线网兜,兜里装着一罐头瓶子咸菜和一个搪瓷水杯(也做牙缸)。报到后才知道,学校正在新建校舍,暂住在位于西大河边的编织社的院子里。
编织社院子里堆满了编织筐篓的柳条。宿舍是一栋厢房,坐东朝西,屋里用木板搭成两排床铺,中间一条过道,像生产队两铺南北大炕。刚刚入学的新生和高年级的老生插花住在一起,住了30多人。不论新生还是老生,看上去好像都有20来岁,这些山里人的后代对我这个来自乡下的小老疙瘩呵护有加。
萧瑟秋风送来北方最寒冷的季节。每天早上哨声一响,赶忙起床,早饭是一碗高粱米粥,一块咸菜,吃罢便去学校上课,走进教室天方大亮。放学后天已黑尽,又三三两两回到宿舍。每天两点一线,往返8公里。
那一年雪特别大,天特别冷。上学路上,我用薄薄的围巾把嘴和耳朵捂得严严实实,只留一缝隙看路,霜雪挂在睫毛上,一眨眼一颗水珠。穿的小棉袄虽然单薄,但走起路来出一身汗,衣背上生出一层霜花。不论男生女生,不论年纪大小,没有一个人说苦道累,欢乐总是写在一张张天真烂漫的脸庞上。
就寝熄灯前是我们最欢乐的时光。宿舍里的大铁炉子烧得通红,屋里暖暖乎乎,有的同学靠在铺位行李上摇头晃脑背课文,有的坐在炕沿上拉二胡或站在地中间吹笛子,还有的穿着背心裤衩,在板铺上走来走去,嘴里哼唱着电影《流浪
者》插曲:“到外流浪……”我尚未学过古文,听高年级同学背诵《岳阳楼记》,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,我听得入了神,渐渐将这篇课文从头到尾背了下来。会吹笛子的高年级同学常给报社投稿,常读诗给我听,借给我看《青春之歌》《林海雪原》,他是我的师兄,亦是引导我走上文学之路的启蒙老师。
我喜欢我的老师们。数学老师是华罗庚先生的弟子,历史老师是少年周恩来的同学。他们从不炫耀自己。图画老师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,对着镜子画出的自画像,那般惟妙惟肖。而音乐老师在课堂上唱起歌剧《白毛女》,“喜儿喜儿,你睡着了”,泪水涟涟,同学们听得泪流满面。不知何故,这几位老师都成了右派。翌年“大跃进”伊始,勒令他们身背绳套人拉马车运木头墩子,烧炭大炼钢铁。每当我看到他们或低着头,或转过脸,或流露出一丝苦涩的笑,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。一位外国小说家说,穷人在想哭的时候也常常笑的。我无论如何笑不出来,只想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