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女孩已成了我生活中的一处风景,那是在她望风景的时候,她的风景在天上。
一座很旧的六层楼房,至少建于上个世纪70年代,她就在临街顶楼的阳台上。我早午晚上下班经常会看到她静静地坐在那里,有时一袭白衣,有时一条浅蓝色的连衣裙。她有一头墨一般的长发,衬托着白皙的肤色。我看不清她的五官,但可以想像那张脸一定是美丽而精致的。她望云的神情很专注,这从她端坐的姿态上可以推断出。她是偶然飘入我的视线的,飘入之后再不飘出。起初不知她在望什么——一架飞机或一群飞鸟,我便也抬头去寻找,可惜没有。头顶是永远的蓝天和永远以蓝天为家的云。可现在谁还有闲情去看云呢?比如说我吧,40多岁了,还要整天骑着自行车奔波在家和单位之间,年轻时的浪漫早已淹没于万丈红尘中。我们只关注脚下,所以我们很少仰视。早霞其实是很美的,它把少女的白衣染成绯红;中午的云很悠闲,它卷,它舒,它聚,它散,蓝天绝对是座自由的舞台;晚云是凝重的,也是最壮丽辉煌的,风塑造了它,落日涂抹了它。少女的视线引领了我,尽管我蹬车的脚没有停,我的眼睛已重温了一切,那是少年时代看惯了的,差点就被我遗忘,永远在我们头顶演绎的云。那位少女看云并不选择天气,蓝天白云她看,乌云翻墨她也瞧。她看云的时候,从不注意地面,仿佛鼎沸的人声和来往的车辆从来就与她无关,她如同被贬谪至来人间的仙子,依依回望云后的故乡。我被少女不渝的凝望感动着,心中暗暗地给她取了个名字——出尘。她是应该生活在天上的,而不是人间。
奇怪得很,我每次见到她,她都是坐在椅子上的,从没见到她从房中走出来,或走回房中去。我很想看见她站立的样子,她的身材一定很苗条,如果她手扶栏杆,又恰巧有一阵清风吹来,她必会长发飞扬,衣袂飘飘,恍若欲凌空飞升的仙女,那意境一定妙不可言。可惜这样的情景从未出现过。
一个微雨的早晨,我又一次看见了她,我放慢了车速,希望看见她因为雨而走回屋中的情形。她仍端坐着,长发和白衣显然已被雨濡湿,她的肩瘦削,身体似乎是羸弱的,但她凝望天空的神情不变,仿佛充满了热爱。我也忍不住向上望了一眼,雨中的云并无多少立体感,它们植根于天空,已和天纠缠不清了,谈不上美。我索性停了车,守望起属于我的风景来,我知道这样长久地看着一个人是不礼貌的,只因为那个女孩不可能俯视。全世界的人和车仿佛都从雨中消失了,唯剩两个望风景的人。女孩没有因雨而起身,但她居然伸出了手臂,那是怎样一条柔美的臂和怎样一只纤细的手啊!她是在感受那雨,承接那雨。雨丝是什么?是她和云之间唯一的联系啊,雨从云中来,它是云的眼泪,还是云的触手?如果是前者,它一定是因感动而流;如果是后者,它一定是想要亲近那个爱她的女孩了。天空、大地和人终于融合在一起了,连接它们的,是纤纤的雨线和女孩柔柔的目光。我忽然怀疑那女孩是个残疾人。
秋风如同一把巨大的扫帚,不知把云彩扫到哪里去了,当天空成了没有波光的湖水之后,秋凉来了,女孩不见了,六楼的阳台空空荡荡的,那幢楼也因了女孩的消失而更加灰暗。我每次从楼前经过都眼巴巴地望一望那阳台,结果我的心也成了一座空落落的阳台,无人栖止。
女孩,你是谁?你去了哪里?